清華大學附屬北京清華長庚醫院器官移植中心主任 盧倩
今年距離世界上第一例人類腎臟移植手術成功實施已過去了70年。從手術技術的艱難探索到各種免疫抑制藥物的迭代問世,一代代科學家和臨床醫生將器官移植這個原本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變成了如今拯救終末期器官衰竭患者生命的成熟手段。正如肝臟移植之父托馬斯·斯塔澤教授說過的,“醫學的發展史,往往是昨日認為不可能做到的事、今日認為還很困難的事,在明日成了日常工作?!?
沒有器官捐獻就沒有器官移植,器官移植預示著新生,而器官捐獻則可能意味著死亡。器官移植醫生要無數次面對生與死在同一場景中的“對撞”。有的醫生曾說:“我們盡了一切努力去救治那位捐獻者,直到無力回天。我們看著他的心跳停止,心電圖呈一條直線,然后我們立即將他推入手術室,移取了他的腎臟。這個過程聽起來很殘忍,但我們這么做是為了救治另一個人?!?
在當下,我國很多器官捐獻者家屬更愿意將器官捐獻看作患者生命的延續和接力,器官受贈者的“重生”也是對捐獻者家屬莫大的安慰。2017年,16歲的湖南少年葉沙去世后,其多個器官拯救了7個人,其中5人組成了一支特殊的球隊。葉沙的父親說:“你們(受捐者)讓我有了繼續活下去的理由。葉沙在我身邊生活了16年,而今我將這16年的感情揉成了若干份,分派到你們每一位的身邊,愿你們帶著葉沙的眼去感受燦爛陽光,帶著葉沙的心去感受多彩的世界?!?
在器官捐贈與移植的生命接力中,器官捐獻協調員們默默發揮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器官捐獻者很多是因突發情況進入臨終狀態的,家屬面對著巨大的、突如其來的悲慟。而此時,器官捐獻員要在這個極為特殊的時刻,理解他們、支持他們,與他們共情,如此才能讓器官捐獻這一大愛奉獻的舉動成為可能。
在中國人體器官捐獻管理中心的網站,截至2025年4月25日,志愿登記捐獻器官人數已超707萬,捐獻例數為58748例,捐獻器官個數超18.1萬。這些數字背后,是一個又一個作出慎重決定的家庭,以及數萬個生命的新生。
長期置身于醫院這個特殊的社會窗口,我們在患者和家屬身上看到了最真實的人性,其中有恐懼、有希望,有崩潰、有理智,有怯懦、有勇敢。我常常覺得,醫生在幫助患者的同時,患者也在教醫生如何看待生命,特別是如何面對逆境。
2002年,時任第三軍醫大學附屬西南醫院肝膽外科主任的董家鴻教授完成了國際首例廢棄肝臟的移植,我有幸參與其中。當時,一位車禍外傷患者因嚴重肝裂傷、左肝管橫斷需進行左肝切除,以挽救生命。而此時,同病房還有一位肝硬化嚴重門脈高壓的患者,生命垂危。巧合的是,這兩位患者血型一致。如果將外傷患者切除的左肝移植給生命垂危的肝硬化患者,則有可能一舉挽救兩條生命。
科室馬上征詢患者的意愿,并請醫院倫理委員會進行緊急評估。這名外傷患者了解醫療團隊的想法后,很快表示同意。切除手術與移植手術同期順利進行。術后,兩位患者都恢復良好。他們在即將出院時還互贈鮮花,在科室里合影留念,眼神中流露出的真情讓我久久難忘。
從醫20年,我跟蹤隨訪了許多接受過器官移植的患者。與其說是我在為他們提供服務和幫助,不如說是他們在看著我逐漸成長。事實上,肝移植團隊很多關于免疫調節的知識,都是來自于對這些患者的長期治療和相互溝通。而現實中,也不全都是成功的經驗和案例。
多年前,一位媽媽為不明原因肝功能衰竭的兒子捐獻了肝臟。手術很順利,但我們很快發現,這個男孩術后反復出現腹腔動脈自發性動脈瘤并出血,最終遺憾地離開了這個世界。我們考慮,這位患者可能有隱性遺傳性基因疾病,也因此意識到,在遇到不明原因的肝衰竭患者時,要盡可能完善包括基因檢測在內的各類非常規檢查。
在某種程度上,患者無異于在用生命為我們授課,而這樣的“教學機會”只有一次。我常對學生們重復一句話:對手中所持的柳葉刀,我們要時刻保持百分百的敬畏,再怎么審慎都不為過?!?